艾 伟:浙江上虞人,著有长篇小说《风和日丽》《爱人同志》《爱人有罪》《越野赛跑》《盛夏》《南方》,小说集《乡村电影》《水上的声音》《小姐们》《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》等,另有《艾伟作品集》五卷。多部作品译成英、意、德、日、俄等文字出版。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。
徐 衎:南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。获第五届“人民文学·紫金之星”短篇小说佳作奖,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,第十一届、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。作品见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花城》等。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《仙》。
答徐衎五问
徐 衎:艾伟老师好,先从您的近作聊起吧,我注意到《敦煌》《过往》《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》都有戏剧、表演元素,我有段时间也特别喜欢引入这一维度,作为拓展小说空间、丰富人物的手段,但是用得多了,又觉得有取巧和重复之嫌,想问问您如何看待小说中的戏剧元素,或者说除了戏剧,还有什么维度可以和小说人物之间构成丰富有效的互文关系?
艾 伟: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我近作中的戏剧元素。对我而言这不是刻意为之,都是写完了,放在一起才发现。实际上这三个小说的题旨完全不一样:《敦煌》中的戏剧是现实的镜像,和小项的故事相互映照,产生某种互文关系;《过往》本来就是关于戏剧的故事,写表演在小说里完全是一个物质基础;《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》写了不可理解之理解,在这篇小说里艺术(戏剧)和生活显然是有差异的,它有深度,但我们也看到了它的局限,我试图通过这一手段探测人心的深不可测。任何手段,如果总是重复使用肯定是不好的。关于小说写作,我不太事先考虑技术问题,技术问题是写作过程中自然产生的。二十世纪现代小说实践后,关于小说叙事技术太多了,这些技术已是我们传统的一部分,没必要刻意去运用这些技术,首先要思考的是我们写这个故事时,我们能否写出自己的发现或困惑、写出人物的复杂性。
徐 衎:就我的创作实践来说,除开那些触动我的女性原型,有些并非发生在女性身上的故事、灵感、素材,我也愿意将它们结构安插在女性人物身上,写女性似乎比写男性“衬手”,就像写边缘、底层、灰败、小人物总是更贴近我的“文学生产规律”(似乎也贴近大部分写作者)。想问问“当代最会写女性的男作家之一”(引自某评论家)的您,如何看待男性写女性,是文学创作规律?集体无意识?还是个人经验作祟?
艾 伟:我确实写女性写得比较多。《爱人同志》《风和日丽》《南方》等主要长篇关注的主要是女性形象。多年前我说过,我的写作起源于好奇。这句话大致可以解释我何以写女性居多。小说某种意义上是对存在谜语的探寻,对不可理解之物的探寻,表达我们的无知、困惑,展示具体个人生活的无解。我不敢说我多理解女性,我只能说我写作女性时怀着对女性的敬意。在这里我还想强调,男人或女人首先都是人,二者的差异性当然有,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。我不想用“文学生产规律”这个词语,每位写作者都不一样,有一句话我倒是相信的,我们写下的每一个故事,都同个人禀赋、生命经验、学养、审美、观念以及精神背景息息相关。说起个人风格,我觉得不用刻意,既然我们每个生命都是不一样的,只要忠实于自己的感受,你的写作一定和别人不一样的。并没有想象中完美的小说样本,只有显示具体作者的不凡或局限的小说。
徐 衎:您早期的《爱人同志》,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个人感觉和张爱玲的《沉香屑·第二炉香》一样,是具象化某种心理学理论的很好的图解范本,近作《敦煌》,说实话读的过程我也完整经历了一遍情海欲海的浮沉翻腾,又甜蜜又煎熬。您不讳言您的写作总是向着人物内心、人的精神世界掘进,我想问的是这种写作必然需要学养以及更重要的敏锐的感知力,而这种敏感不可能只在写作时生效,现实生活中会因为这种异于常人的敏感而受困扰吗?该如何处置?
艾 伟:我一直是个内向的人,不太喜欢热闹。写作的人有一大部分或多或少都是敏感的,在尘世间,这肯定不是什么优点,年轻时会有困扰。所以写作对我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拯救和治疗。我很难想象不写作会是什么样子。作家的身份可以让这些困扰转变成为财富。很多人在有了作家身份后,似乎觉得有权力变得很“个性”。如果他天生这么“个性”,我觉得应该尊重和接受,如果因为作家身份而“个性”,我觉得没有必要。作家可以在作品中天马行空,冒犯或质疑人世间我们习焉不察的以为天然正确的错谬观念,但现实生活中我们应该保持我们本来的样子,接受独一无二的“我”的一切不好和好。
徐 衎:您是否经历过这样的阶段:写作积累了一定的经验,因为会的“功夫”多了,比如开头就可以想出好几种,语言风格、视角也有多种可能,但却迟迟无法拍板敲定,于是就被选择困难症支配着,不断延宕,直到写作热情慢慢冷却,某个题材无限期束之高阁……您可否分享一点您在文学道路上求新求变,完成“成长”“转折”“突破”的经验?
艾 伟:我非常怀念年轻时的写作。我在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,写作真是件快乐的事。我从来不做整体构思,我想起一个题材,一个念头,甚至有时是一个词语的启发,就开始写作,写着写着就写出了一篇小说。在年轻的时候,我没有感到写作是件困难的事。即便有暂时的困难,总有办法解决。我因此非常羡慕你,如此年轻,你让我怀念我年轻时的写作时光。诚如你所说,随着年龄的增大,写作会变得更为谨慎。因为到一定的时候,多写一篇和少写一篇似乎没什么区别,但写出不一样的一篇意义很大。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态的转变,一种自我加码。另外,写作的转变也同时代气脉密切相关。好在我不相信有完全自由的写作,小说是有智慧的文本,某种意义上的禁忌,反而有可能通向另一个境界。这好比穿过一个山洞,看到桃花源。
徐 衎:如何看待“南方写作”?
艾 伟:我不想在学理上回答你这个问题,我谈谈我的直觉和感受。我曾去过墨西哥。像所有中南美洲国家一样,那是一个奇异的地方。甚至那里的植物也格外饱满肥大,有一种超现实之感。在那里,我看过弗里达的画,这个极度自恋的女画家、专注于画自画像的双性恋者,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斑驳的文化图景,一种来自印第安、西班牙、南美及印度文化的混合体,极度的妖艳和迷幻,代表着美洲南方大陆的丰富性和复杂性。她让我想起另一位墨西哥作家胡安·鲁尔福和他的代表作《佩德罗·巴拉莫》,总是带着中南美洲特有的神秘性和超现实感。南方文学传统在我看来就是这种植物般生长的丰富性和混杂性。在中国南方,同样的植物蓬勃,四季常绿。生命在此显现不同于北方的那种壮烈,带着南方的水汽和灵动,带着热烈的甚至早熟的腐烂的气息。你和我都生活在南方,我们或许不能否认南方的生命经验会自然出现在我们的小说里。
给徐衎的一封信
亲爱的徐衎:
你好!你在五问里提到你更衬手于写“边缘、底层、灰败、小人物”。确实,在你的作品中,我也看到你的这一面。我注意到你的作品里多次写“拆迁”,并且以此构成你小说的起点,一个戏剧性的来源。我自然会想,这里面大约隐藏着你生命中一些重要的经验。
我把小说定义为贮存及拓展人类经验的容器。经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重要的,但能否从经验中飞升起来更重要。无疑你呈现了这一作家最为珍贵的才华。你的小说总能在庸常的底层生活中挖掘出诗性。你的文本一向相当蓬勃,将杂乱无章的生活书写得丰沛而具体,令人信服。同时,你不停留在对表面生活的叙写上,我看到你对人物关系的深入挖掘的能力,你可以在不可能的地方开出花朵,创造出一种场景感极强的人物各怀心思的充满张力的图景。这种绝处逢生的能力很迷人。
在《漆马》里,你展示了这种能力。为了拆迁能有更多的补偿,卢阿姨和丈夫假装离婚,而年轻的“她”成了一个假冒的妻子。“她”和卢阿姨一起洗澡时,卢阿姨看“她”的视线掺进了杂质变得软弱,而“她”辨出杂质有自惭形秽、羞愤、嫉妒。“她”和卢阿姨女儿睡在一起,一个星期没说话。夜晚破屋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,“她”的假丈夫在说梦话,对“她”信誓旦旦,他和“她”是“实意结合”,卢阿姨彻夜失眠。“她”被卢阿姨女儿弄醒,两个同龄人畅想虚拟变成现实状况,“两个女人半夜疯笑,惊动了鸡开始打鸣,但天迟迟不亮”。
读到这些地方,我看到了深藏在叙述里的表情,你着迷于一种类似于滑稽的戏剧效果,人物的奇怪念头显得既合理又让人玩味,诗性在这些人物瞬间的缥缈念头间升起。因此,你和通常的底层叙事区分了开来,你不甘停留在庸常的表面,而是破冰而入,发现生活和欲望的苍凉、易碎和悖谬。
作家是修辞意义上的创世者。我们的材料就是人间生活以及经验,但仅有经验是不够的。就像上帝对着泥土吹了一口气创造了人类,作家也需要一口气,我们用这口气激活我们创造的世界。这口气相当重要,这口气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和体验。
所有故事,其实都是偷吃禁果的故事。伊甸园消失,生命不再照着上帝的原初的样子发展,人类背弃了创世者,成了有自我意志的人,复杂的人。作家需要让人物偷吃禁果,让人物比作家走得更远。这是小说的智慧所在,也因此小说常常会逸出作家的个人认知。
读《漆马》的时候,我有隐隐的担心,担心你控制人物,担心你的叙事会走向凶杀。你没有,你把握住了,很自然地让人物关系显得既紧张又松弛。这也是你特别的地方,总是用日常细节处理人物的怪异行为和念头,让“怪异”稀释在芜杂的生活之流中,从而取得平衡感。
在结尾处,邵先生在朗读,朗读的文章写得好极了,有着“五四”以来小资产阶级的遗韵。我一度以为是哪个现代作家的散文,刚想百度一下,那位邵先生揭晓了谜底:“这是我妻子给我的信,在一九六七年还是一九六八年写的。”
这个结尾很好,给小说提供了可阐释的空间。可阐释性对小说来说是无比重要的价值。
盼望你写出更多更好的小说。